九一天美乌鸦大象

来切美术学院地理位置

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文/摄

部分图片由邵群 奚珣强 许力 提供

11月14日,灵隐飞来峰景区,着名的“一线天”,也就是龙泓洞洞口,一度“堵塞”。

“这个导游,叽里呱啦讲了那么多,把路都堵死了。”

“这个导游很烦。”

邵群笑着,一直帮“导游”疏导。

“导游”叫许力。走到“黄山谷”石刻处,他果然走不动了——

这并不是黄庭坚的作品。而是梁溪(无锡的古称)钱泳以黄庭坚笔法写的,钱泳对黄庭坚书法的临摹,从十八九岁就开始了。这幅摹作,刻于嘉庆元年秋。

为什么要临摹并刻在飞来峰?

钱泳意识到,在整个西湖,苏黄米蔡,独独少了黄庭坚,他觉得有遗憾,所以以山谷书风,补了一首诗,向他致敬。

听课的人群,迅速呈包围之势,追着两个人跑——邵群,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灵隐管理处副书记;许力,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师。

这是一场探寻摩崖石刻的“现场课”。主要参与者,是杭州一个小有名气的石刻古迹爱好者群的群友,这也是他们的第九期活动,主题:“西湖史迹游——飞来峰下觅旧题”。

11月16日,邵群参与《西湖摩崖崒珍一百品》作者签书会,在飞来峰,为读者游客解读石刻造像,并倡导成立“护宝志愿者”队伍,鼓励大家都能参与到文化遗产的保护中来。

此处,是飞来峰的游客通道,眼看人群汇聚,邵群赶紧把话痨“赶走”,这处宝贝,许力那天“吞”进肚子,没来得及讲。

前几天碰到我,在同样的位置,他再次走不动了,这个冬日降温的傍晚,许力讲了一个古人向古人致敬的故事。

邵群已经很习惯许力面对西湖石刻造像的“熬不牢”。而许力也很习惯,他的背后,西湖山石的背后,有一位学者型管理者的贴身守护。

1.

邵群以为自己一辈子走不出这座山了。

1987年到2014年,她在杭州凤凰山管理处工作,呆了28年,一直做文物保护。上山下山,寻访自己能看到的文物,这是她每天要做的事。

“杭州人小时候在哈啦菩萨旁边一张照片,肯定是有的。”一听这话,老杭州无疑。

在菜市桥南河下长大,生活轨道穿越整个南宋临安城,她对这座城市的文化记忆,娘胎里自带。

她做过一个梦。

梦里,牵着一匹白马,她走在石龛前,走在慈云岭古道上。说来奇怪,此后有什么烦恼,想要倾诉的,她就去慈云岭造像,只要去了,就可以平静地面对生活里所有烦恼。她说,那里是她的福地。

在山上寻访的过程中,她经常会恍惚,这些文物似乎是见过的。她想,自己大概是吴王尉——钱镠的校尉,可以自由进出这座山林,玉皇山、凤凰山,寻找和守护一些东西。

她知道,那些留存了千百年的石刻造像,正在慢慢变老,甚至消失。十年前看它们,十年后再看,样子已经变了,石头开裂,泉涌冲刷,字迹漫漶,越来越模糊,时间和自然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,挡也挡不住。作为一位文保工作者,她觉得自己的基本工作,是把看见的当下记录下来。

10月,邵群与赖天兵先生(左)等在飞来峰寻访中又有新的发现。

2002年,杭州市第叁次文物普查,通过历代金石志、方志,如阮元的《两浙金石志》,历代《杭州府志》等,按图索骥,她和同事找到了很多摩崖石刻,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很难找到。

有两件吴越王的石刻,她怎么都找不到。一件,是武肃王开慈云岭记。另一件,就是武肃王郊台题记。

我们来说第二件。

后梁开平元年(907)五月,钱镠受封为吴越王,至宋太平兴国叁年(978)五月钱俶纳土归宋,吴越国经历了叁世五王。

钱镠在国力日渐强盛的梁龙德元年(921),按照“于南郊就阳位”的古制,在其都城南郊,也就是玉皇山支脉——天真山的山顶,设立郊坛,举行郊祀,完善其独立王国的礼制。

1000多年后,邵群把玉皇山南侧支脉天真山“翻”了很多遍,始终没找到。

那年冬天,她继续找。

那天,走到一处悬崖,离地面有一层楼高的崖壁上,草木枯萎,荆棘丛生。她拿着一根棍子,一撩,发现有字:天下都元帅。

在了,在了。是吴王让我来发现的吗?她想。

如今,如果要找一个俯瞰八卦田最好的视角,就是这里,天真山。这处题记位于第一层平台北侧石壁上(注:现存叁层台地的遗址上,散布着多处历代遗迹,如灵化洞、登云洞、朱天庙、甘露井、午梦床及10余处摩崖题刻),刻于后梁龙德元年(921),正书,共4行29字,字径9厘米,题记全文为:梁龙德元年岁次/辛巳十一月壬午朔/一日天下都元帅/吴越国王镠建置。

2008年,玉皇山南保护工程第一期,其中一个新增景点就是吴越郊坛遗址,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勘探后,确认此地为吴越郊坛,这才有了景区的建设。2009年正式建成,吴越郊坛遗址成为玉皇山南重要的景点,也成为摩崖石刻寻访过程中的重要成果。

一块摩崖题刻,印证了杭州的历史,让杭州多了一个重要的景点,但邵群在字里,读到了更多信息。

郊坛,祭天之所,对话者,得是天之骄子。只有皇帝(天子)才有资格,诸侯与大臣是不允许以自己的名义搞祭天活动的,祭天是确立天子身份的必不可少的重要仪式。

“我们经常说吴越叁代五王,钱镠对杭州的贡献很大,善事中原,维护一统的政策是家训。那么,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做皇帝,事实上有没有做过?”

后梁龙德叁年(923),钱镠受封“吴越国王”,正式建国。我们看到,题记刻文的时间,是921年,这说明,钱镠在朝廷册封前,已自称“吴越国王”。

这不是偶然的。后一年,龙德二年(922)十二月,钱镠发给崇吴禅院长老僧嗣匡的牒文上,仍署“都元帅吴越王”。因此,这篇题记证明了 “镠虽外勤贡举,而阴为僭窃,私改年号于其国”属实。

那一刻, “吴王尉”邵群突然发现自己撞破了王的心事。

2.

北京,有一个70后浙江天台人也在找它。那是整整10年后的事了。

2012年,许力正在撰写一篇书画鉴定的论文,需要拿石刻文字文物来反证卷轴画的真伪,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:钱镠。

他的研究方向是文字类石刻保护,从文字切入,关注文字的断代。断代,就一定要上手。但上手,在文物管理中是不允许的。

钱镠目前可见传世的作品只有两件,一件是浙江省博物馆藏钱镠钱俶《批牍合卷》,另一件,为民间收藏。

但是,他又从金石学着录里找到了另一条线索。有一件摩崖石刻,在2002年被人发现了,正是吴越王的楷书作品。

他要去现场访石,印证这块摩崖是否真实存在,保存状况如何。

那天,他带学生来到玉皇山,自己爬上了小斜坡,手还没摸到字,只听后面一声呵斥:你干什么!下来。

我是中央美院的,来做地面石刻文物普查,帮学校的图书馆搜集整理资料。他给保安看了学校开具了证明。

这件事情我不能做主,你要找我们文物科科长。

许力说,我不认识。

他至今记得这位恪尽职守的保安。

那你认识谁?

我认识杭州文物部门的前辈。

那你先去联络,反正今天你绝对不能碰。

保安给了他一个办公室的电话。而他先去找卓军。

卓军一听,竟很兴奋——很难得啊。因为分管这块的人,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,跟你是同好。但是,我们都不明白她在干什么。她对文物的保护,是有她自己的理念和方法的,你自己和她沟通吧。

卓军给了他一个电话,对方叫邵群。

“不可以。”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女声,温柔是温柔的,坚定也是坚定的。

他带着学生沿途考察,本来在杭州的行程只有一天,不得不延长到了4天。他让学生先做考察,自己去见这位后来一直称姐姐的科长。

意味深长的一次见面。

保安在山上把许力抓住,交给了邵群。等于说,把一个研究文物的抓住了,交给了一个看守文物的人。然后,两个人发现彼此对文物的痴迷是一样的。

当时就有一种……许力在想一个词。

就懂了。邵群接。

一个说,我是我们学校的边缘人物。另一个说,我是我们西湖边的边缘人物。

“我觉得我做的工作跟很多同事做的工作不太一样。他们常常会问,你每天忙进忙出到底在干什么?”

“我正好是我们这个专业里的冷门研究,当时的石刻不像今天这么红,金石学,大家觉得你一天到晚跑野外,爱玩。”

两人在做同一件事,初衷一致:心疼它们,要保护它们,希望人们能亲近它们。

采访当日,许力和邵群在飞来峰洞窟内,手机电筒照到一处题刻,开心。

3.

和许力认识之后,邵群做了一件事。

管理处把仅藏的一张拓片原件,捐给了中央美院。学院特别写了一封感谢函,并把收藏证一并发到杭州。

邵群的想法,跟很多人不一样。

“文物是属于全人类的,并不仅仅属于某个机构和个人。特别是野外露地文物,更属于全人类。我们管理机构的任务,是保护好,善待它,让它延年益寿,看到它的人更多。而碰到一个对石刻、造像等野外露地文物带着研究目的来的人,我们这些资料当然应该共享。”

但是,当初一口拒绝许力做拓片,邵群很坚定。

“在野外做摩崖石刻文物的拓片,必须经过文物部门的允许。这是前提条件。对于文物的保护,如果交由非专业人士,甚至有一些抱有其他不良目的而来的人,会对文物造成不可逆的损坏。”

包括拓工的筛选,也非常重要。有些人技术不够好,会造成字口残损,或者有些人心里抱有想要孤品的念头,就会故意把字口拓坏。邵群曾见过一块碑,这个拓工拓完后,拿裁纸刀一刀一刀全部切过,等于“千刀万剐”,后面的人如果再拓,字口就没那么清楚,底纹上就会有斜横。

又气又心疼,“真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。”

2014年,邵群调到花港管理处,卓军请她参与执行编辑《杭州文博》,她对文物保护的理念有了很大的启发和转变——文物啊,你就管着,让它完好,是不够的,你只是保存。更重要的是要让人们知道它有多好。但是,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,让人家知道好,很冒险,因为大环境还没有成熟。她不敢让人知道这些“孩子”有多优秀。

《杭州凤凰山摩崖萃编》之后,她执行主编了《杭州花港摩崖萃编》,花港“起底”时只有十几处,就在这个时候,她认识了“摩崖叁杰”里的老奚——奚珣强。

他在南屏山荔枝峰山脚处,现在章太炎墓后方山林中,发现了阮元写的“荔峰”石刻。

老奚说,这张是第一次发现,他拍的,当时还没清理,按原始状态。虽然不是看得太清楚,但更有意义。

在飞来峰,我们也看到了阮元的题名,当时,他刚被封为礼部侍郎,经常来这里玩。

老奚带邵群去看,那里没有路,她爬上山,非常兴奋。

老奚觉得,终于找到组织了。很快,陈洁、许力都加入了“组织”,成为《杭州花港摩崖萃编》的外援。在他们的帮助下,2018年此书出版时,题刻发现数量超过了50处。

邵群等人在飞来峰反复踏勘、深入研究

卓军当时对邵群说:花港文物不多,文保工作相对凤凰山没那么繁重。

结果,邵群交上了一本“作业本”。

她知道,这个作业没有幕后团队,她一个人是写不了的。因此,她非常希望在飞来峰也可以有这样一个地毯式的搜寻。

4.

2019年11月26日,邵群正式接到要调入灵隐管理处的通知,距今正好一年。

有些恍惚。就像苏东坡从凤凰山介亭出发,过大麦岭,到飞来峰。这不就是我走的路吗?

她用了33年走到了这里。

过去33年,她数的都是西湖南岸的摩崖石刻,南屏山、九曜山、玉皇山、凤凰山、万松岭,而飞来峰,她是陌生的。

她用了沉溺一词——这一年,我就是沉溺。

耳环、高跟鞋,日常优雅精致的邵群,一到山上,立刻换了球鞋、防雨衣、登山杖。只要有空,她就在飞来峰的洞壑、山石上走、爬、钻,一天五六个小时是常态。有一次,老奚带她到呼猿洞,没有路,必须从山上爬过去。

邵姐,你不要爬。

当然要爬,怎么好不爬。邵群跟着他们“连滚带爬”地爬了两次。

邵群等人现场踏勘,检查水土流失对造像环境的影响

“你如果对一个地域没有足够的亲近和渗透,你怎么去梳理它的家底?更谈不上精准的保护。”虽然做了《西湖摩崖崒珍一百品》,很多石刻造像她也知道,也看过,但她始终觉得,这些东西像是邻居家的,只是知道,不是自己家的,始终隔了一层。

她要一个一个数过去。

刚来灵隐管理处时,官方公布的飞来峰有180多处题刻。邵群跟同事说,我个人掌握就230处以上。

她希望通过对家底的清理,理清一个景区的文脉。在了解的情况之下,从保管、保存,变为保护,然后传播和弘扬。“如果家底没摸清,我的保护有时候用力并不精准。只有知根知底,才知道该在哪里用力,我们的传播才能到位。”

那天飞来峰的活动结束后,她的微信响个不停,好多人来加她好友——邵书记,我可以做什么?

她有一件迫切要做的事——发现更多如“摩崖叁杰”这样对文物真正热爱的人,成立一支护宝志愿者服务队,从飞来峰起步,涵盖整个西湖景区。

访碑过程中,经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惊喜,要么是见到了一个古人,以前只是在书上见到,现在在路上,迎面碰上了。要么就像捡到了一个宝贝。它原来就趴在那边,只是一块石头,洗衣服的阿姨可能还会在上面刷衣服,但这块石头一翻过来,居然是某位古人的字。

“这种兴奋无法用语言表达。”她的身边,有很多这样的石痴。

她觉得,与其让这样的情绪“无依无靠”,不如装到一个筐筐里去。所以,这支护宝队的第一个任务,就是发现。

“他们中间有很多野爬运动者,因为摩崖石刻很多都不在我们的常规游步道上,不在我们的游路上,是在古人的游路上。还有书法爱好者,以及文史爱好者,以及热心市民。我想从这中间物色出一支优秀的队伍,把文物当做自己家里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去爱护。”

邵群对大家说,这些文物不仅仅属于灵隐管理处,是属于全人类的。你只要看见了,就要保护它,看到任何破坏的行为,都应该去制止。

邵群有苦心。

“其实,访碑的人很多,但有时候会对我们文物管理为景区管理带来一些困惑,不如拿我为管理部门给你的通行证,大大方方去访,只要你行的是保护之实,还要有守护的责任。

访碑的热度越来越高,邵群心里也越来越慌。

她和许力的角度不同。作为管理者,文物安全是第一位的,研究是为了更好的管理和利用。“我希望我的研究更好地为管理服务。而许力作为学院派,深入的研究可以更好地理清脉络。所以我觉得,认识许老师,有天助我也的感觉。”

他们心里都很急。

许力急的,是对西湖摩崖石刻深一度的发现。邵群急的,是如今对于摩崖石刻的重视,确实唤醒了很多人的重视。但是,如果因为他们的唤醒,变成了一件危险的事——有些人认为,这些宝贝归我了——这个想法一旦产生,后果不堪设想。那还不如让它埋在深山丛中,有了更成熟的条件后,再为她做嫁衣。

许力想到罗哲文先生生前对他这样说:你们年纪还轻,我们已经用毕生的精力去保护这些文物,哪一天,当我走到生命的尽头,闭上眼睛,在我生前,这些东西还好好地在那儿,我就对得起它们了。

2015年,许力带着邵群拜访文保界元老谢辰生先生。他这样介绍她:刮台风了,这个人啊,说梵天寺经幢会摇的,会睡不着的。

谢辰生看着邵群:做文物保护,需要有人担心它们的安危。

临别,谢先生为她题了一首诗。最后一句是:不负好湖山。

2020年1月,邵群在保俶塔塔刹,看到万历七年重修铭文。

5。

邵群的很多想法,是许力原来想都不敢想的

他当时只是想找到一些文物,作为论文里的论据。他没有想到,要去深入研究一个独立的学科。“金石学在古代就是考古学,等于我从卷轴画的研究,直接切入到金石学的研究,对于我来说,邵群给了我一个契机以及无私的帮助,让我切入到这么一个领域中。”

在邵群这些年“打底”资料整理的基础上,许力披沙拣金,对摩崖石刻做了深入研究,一块是文字类的切入,文字、题记、题名等等。第二部分,他做古代美术史研究,对图像敏感,在访碑的过程中,找到了很多器物和图像之间的关联。

飞来峰天天都有新发现,一点不夸张。

今年,邵群和许力在天天走过的路上,还发现了新的北宋题记——苏轼的好朋友、北宋文学家晁端彦“侍亲来游”,熙宁十年(1077),他陪着自己的亲属来游玩。题刻就在冷泉溪北岸,飞来峰康熙榜题的边上,“这么天天走上走下都没有看到。”

当然,飞来峰还有更多的未知等待发现。比如,邵群和“摩崖叁杰”一直在找的韩世忠的儿子韩彦直12岁的榜书作品《韩世忠翠微亭题名》,一手漂亮的颜体。

许力说,飞来峰的摩崖石刻,奠定了西湖摩崖石刻群的底子。西湖摩崖石刻群最重要的几件,都在飞来峰。

龙泓洞,就是着名的一线天,洞口的这一面崖壁,是飞来峰所有崖壁里最精彩的。但很少有人知道。此处,保存了目前为止整个飞来峰有年款最古老的题刻。

左上角,一眼看到“泉州刺史”,但是“过游”后面丢了好几个字。为什么呢?后代人开凿字龛,把前代人的字破坏了。但,这是很漂亮的颜真卿的颜体,也是飞来峰有纪年的年代最早的题记——《唐乌重儒题名》,唐宝历二年(826)。

龙泓洞里,还有一件非常精彩的题名,来自贾似道,这是目前可以看到的贾似道题记里体量比较大的。

南宋咸淳年间,贾似道带着他的儿子、孙子等,一起到天竺山祈愿,回来后在这儿休息。

看到贾似道了吗

这里还提到了廖莹中,是他的门客,也是着名的收藏家,贾似道很多收藏都是他来掌眼的——

全国的贾似道摩崖题记,目前发现的只有四处,江西一处,四川一处,杭州两处。根据着录,还有一处在葛岭,但一直没有找到。龙泓洞这一处,是能确认为贾似道手笔且最精彩的。

最罕见的是,居然还出现了刻工的名字——沉坚刻。

为什么罕见?

在摩崖石刻里,除了皇家有御书手——指定刻工之外,像这样的权臣有专属刻工是极罕见的。同时也证明了一件事,在宋代的杭州,是有刻工家族的。比如,我们在慈云岭看到的陶姓刻工,在这里发现的沉姓刻工。这两个家族当年在杭州,一定非常显赫,是技艺绝对娴熟高超的刻工。

6.

卢元辅的《游天竺寺》诗刻,许力和邵群找了好多年,一直没有发现。今年一个雨天,两人继续访,经过很多崖壁,树叶也没清理。

走着走着,邵群说,上面太冷清了,没什么人。

此时,保安又出现了。

“我又要感谢一位保安,姓张。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不是离开灵隐了。我希望他能够看到这篇文章。杭州市园文局的保安,这个人群非常值得尊重。”

那天,小张保安陪着他们上山。因为他有执勤任务,要先下山。他把两人带到一处,“大概在这个周围,我曾经看到过字,但我不知道,你可以在这个附近搜寻。”

此地偏僻。邵群和许力沿着山壁来回走了好几遍。他们怕走错路,而周边的崖壁上,并没有字的痕迹。

就这么来回几次之后,在水塘的内侧,许力一只脚差点要陷进去,还好有根树枝伏在上面。他们就踩着树往里壁走。许力看到,呈皱褶状的崖壁上,隐隐约约有字。

傍晚,夕阳照在崖壁上,反光很容易看到字的凹痕,首先看到的,就是“大唐”两字。

兴奋。

卢元辅题诗的第二行,就是“大唐(此二字系后人加刻)杭州刺史卢元辅”。难道这就是我们找了那么多年的卢元辅诗刻吗?

倒挂的荆藤、树枝挡住了视线,他拿着手机,隔着藤蔓,先拍了一张照片。站在路边,他们两个再扒开树枝一看——卢元辅。

“他很兴奋,激动死了,跟疯子一样。”邵群说。

为什么疯?

这是目前为止现存的杭州最早的摩崖石刻,后来被誉为“西湖摩崖之冠”,也是唐诗之路上重要的一首唐诗。

卢元辅是杭州刺史,是诗人,这又是一首写杭州的诗——唐元和八年至十年间,卢元辅来杭任刺史期间所留,而且曾经被着录过——“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?你忽然觉得你跟他在这里遇到了,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。”

许力转头跟邵群说:你是我的贵人。如果不是因为你,我没办法打开通往唐宋杭州的这扇门。

7.

我们知道,吴越钱氏诸王在政治上推行善事中原、保境安民政策。也就是说,奉中原政权为正朔(即历法,如年号等),称臣纳贡。在征得中原政权的允许下,在境内实施“建国之仪”,其“仪卫名称多如天子之制臣”。

这些,真实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状况,但是,在飞来峰的石刻里,我们还可以发现吴越国为了保境安民所作出的牺牲。

走进青林洞的洞壁,是一个阿弥陀佛佛龛,有周钦造像题记。小小的方块里,有近200字的题记,里面涉及了五代时期很重要的一些官职。但是落款很奇怪:时己未建隆元年叁月十九日记。而建隆元年(960)应该是庚申年啊;己未是959年,北宋建立前一年。

许力发现,在这个小小方块里,明确写了一个北宋年号,干支纪年应该还是后周时期的。

在后周干支纪年后面,又加了一个北宋的年号:建隆。这是北宋的第一个年号。

石刻的落款就给人造成了困扰。

这里怎么会错了呢?

实际上,吴越国用了一个方法,很巧妙地规避了危险。我写你的年号,是尊重,同时,我又不用费那么大工夫去改刊——前一年已经刻好了,再去改。在古代,石刻改刊要下很大的成本,对社会的资源的消耗很大。

但是,吴越国为了表忠心,干脆在整篇题记正中心,覆刻了“皇帝”两个字,篆书。

问题又来了。

很多人质疑,后周年款的石刻,上面有“建隆”,又有“皇帝”,怎么解释这种荒谬的逻辑关系?又怎么能断代是北宋?明朝也可能刻,元朝也可能刻啊。

今年4月,雨天,邵群和许力经过青林洞回来。许力去杭州碑林逛了逛,也是他经常去的地方。

那天下午,他突然发现,杭州有一组国宝:宋理宗御书圣贤赞刻石,其中,第十五石《孟子》,碑额高40厘米,中间刻“皇帝御制御笔”6字,篆书,3行,其旁刻双龙飞云纹饰,碑文左侧中间有“御书”印一方,碑身四周刻祥云。

再仔细一看,一愣。字体似曾相识,他就拍了一张照片,拿到飞来峰的“皇帝”一比对,就是同时期的。

也就是说,宋代皇家对“皇帝”两个字的写法,传承下来几乎没有变化。由此可以证明,飞来峰的“皇帝”断代的下限,至少是南宋。

再推——南宋人没有理由在吴越国的碑刻上刻“皇帝”两个字。

因此,由“建隆”可以推断,“皇帝”两个字是怎么来的——北宋初年,吴越国向中原宣誓效忠。

飞来峰的这个“案子”破了。

“皇帝”两字,不光把吴越和北宋联系到了一起,还把吴越、北宋、南宋打通了。

这就是飞来峰摩崖的魅力。

8.

有一些事,文献里并没有记,他们记在石头上,刻在心里。在飞来峰的石刻里,邵群读到了很多情绪。

“你抬头,你得站在我这个角度看。”在青林洞的洞顶,很少有人会发现,这个刁钻的角度,密密麻麻的字——

释文:太平兴国叁年戊寅十二月二日,内供奉郝濬与知府正郎范,转运使副刘杜,巡检大保翟□,户部判官杜通,理孟,同至此。

这些人名,很少有人认识,但她注意到了“太平兴国叁年”。

这一年,也就是978年,钱弘俶纳土归宋,一去不回。

这些人名,都是吴越王殿前很重要的谋臣,吴越王带着他们离开,再也没有回到故土。其中,有一个小官员的名字,小到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同框,人们就把他的题名,从崖壁的顶端,移到了崖侧。

一点悲壮,一点无奈。但不管人在哪里,在,是最重要的。

时代更迭,不舍家国。邵群读完了文字,又有了吴王尉的心情,“有家国沦丧,前途渺茫的感觉。但是,这么好的湖山,应该得到庇佑,刻在这里,是一种祈福,对家国,对家人,至少要平安。”

9.

“小心头哦。”

青林洞通往玉乳洞的通道口,有一块标示:注意安全,小心碰头。这个低矮的通道,人无法站直,我跟着许力猫着腰钻进洞。

今年疫情之前,邵群和许力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进洞。

那天,“猫”进洞的时候,许力不小心滑了一跤,手一揿,扶在墙上——诶,怎么手感不太对?

这就是滑了一跤之后,手扶墙的位置,发现了字口

一般钟乳石是光面的,但许力在那一瞬间觉得摸到凹凸面——好像摸到了字口。

邵姐,你等等。许力马上叫住她。她已经快要钻出洞了。你回来,你回来。他喊。

那天,邵群也是这样猫腰而过,我拍了一张背影,很动人。

两个人摸到洞边,好不容易站直了。

手电筒的光束打到壁上。正前方,出现“万历年间”的摩崖题记。也就是说,明朝万历年间有一群人(还未释读),在这里赏雨——两人发现它的那天,也是一个雨天。

这就是滑了一跤的地方。2020年春,邵群和许力、奚珣强等人巡访中,在青林洞又发现新题刻,这是当天发现时的照片,请注意叁人的表情。

摸到这些字没多久,天放晴了。他们继续往玉乳洞里走。在洞里降龙罗汉的左肩上,许力用手电筒晃到了“熙宁”两字。

买万历送熙宁吗?他笑。

再仔细一看,此题名的一连串人名里,起首的那个人,名叫苏子容。

苏子容,就是苏颂,北宋中期宰相,做过杭州知府,也是着名的科学家,专家型官员。看到他的题名,许力当然很兴奋。而“熙宁”的字口又很漂亮。

显然,这是当时一个学欧体很厉害的人,还带有颜体的风格。因为欧阳修、司马光等人的推动,他们位极人臣,又是君子的表率。所以,北宋开始,颜体被确立成宋代的主流书风,一直延续到现在。

“熙宁丁巳”,也就是北宋熙宁十年(1077),苏颂正是杭州知府,但那年,他即将赴开封任职。六月初九日,他和好友李端臣、苏浩然、彭知权、苏及之、曹潜夫等同游西湖灵隐。此题刻,隐含留别之意。

苏颂在杭州留下大量的石刻,光是在飞来峰的石刻就有不下四处,而且是端庄的楷书。你会感受到,这是一个优雅的杭州官员。

有这样的湖山长,杭州怎么会不美不繁荣呢?邵群接。

10.

飞来峰是一座书法宝库,有很多在书法史上着名的摩崖拓片传世。比如,韩世忠的儿子韩彦直的书法、北宋书法家沉辽的题名,这些都是书法史上的名品。许力认为,飞来峰在中国摩崖石刻的研究上,可以另辟蹊径,为“浙学”中的金石学的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学科基础。

宋代以后,篆书、隶书开始走下坡路,到了清代中晚期才复兴,元代的隶书和篆书都不被人看好。但元代偏偏出了一个隶书和篆书的高手,他叫周伯琦,当过浙江省参知政事。元代,他是和赵孟頫齐名的书家,在杭州有很多篆书的碑额,杭州碑林有好几件。他写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,叫《理公岩记》。理公,就是当年开辟飞来峰灵隐寺的祖师慧理,飞来峰有一标志性景点,就是理公塔。

《理公岩记》是江南发现的由书法家创造的元代体量最大的一件书法作品。

但是,许力找了很多年没有找到。他想,会不会在洞里?

“转弯,小心头。”

“左转,再转过来。”

许力一路人肉导航,你可以想象,我叁转五转钻了几次洞。有一些蝙蝠飞了出来,傍晚,天色渐暗,我们的到来,惊扰了它们。

“要快点。”

看到这里,你会选择猫进去吗

就是这里

那天,他跟几个朋友也这样爬到青林洞的背面,发现有个小洞,确实看到一处题记,上刻:元周伯温摩崖入壁五步。

“入壁五步”

这什么意思?打哑谜吗?什么叫入壁五步?

手电筒一照,字的旁边,有一个大大的掌印,很多人管它叫佛手岩,也有人说“济公掌印”——当然是笑谈。

佛手岩和“入壁五步”

他有一个学生喜欢为石头的岩缝拍照,那天,拍到佛手岩的时候,正对它的右下方,发现有一道很大的石头裂缝,他蹲着拍,突然发现裂缝的斜上方有字。

老师,这上面有字你要不要看看,在岩缝里。学生喊许力。

此处,只容一人猫腰通过。两个人一前一后,从岩缝下钻进去。

此处,莫非为“入壁五步”之处?

我也跟着许力入壁五步(感谢邵群老师拍下了照片)。

豁然开朗。

眼前,并不是《理公岩记》,而是钱松的题识。钱松是清代着名的书法家,篆书和隶书写得非常好。这是他写和胡震一同寻找《理公岩记》摩崖的题识。

也就是说,是他发现了理公岩摩崖。

故事还没有结束。

许力呆呆地看着这个摩崖,无意间一转身,发现背后居然还有一面很深的字龛,一片篆书。

他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
汗毛竖起来的地方

“你爬上来,一定要站上去,才有感受。”许力笑着对我说,

就像那天学生说,老师,你爬上去看看。

我们踩在石头上,“然后,你转身。”

转身吗?我有些犹豫,勉强挪动脚步,“抬头,在你右前方的石头上,有一个龛。”

一片篆书。再看起首四字:理公岩记。

那天,许力就跟我一样,愣在那里。他再看,角下两个字是“虎林”。

中了。

整个钱塘古称虎林。因为太宗的祖父叫李虎,所以唐代避讳,把虎林改成武林。

再看落款:浙省参政周伯琦伯温(字伯温)记。

他非常兴奋,当场给邵群打电话。邵姐,我们约个时间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

到底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现场,此时,必须上视频——

无法想象,在这个天然形成的石头缝隙里,如此“截里各漏”(杭州话,犄角旮旯)的地方,还是夹缝之间,周伯琦看中了它,一个隐秘的角落,修出了一个字龛,把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,藏在这条崖缝里。

书刻俱美。

而两百年之后,咸丰癸丑(1853)六月,钱松和胡震为了找它,跑了两次,“此碑而未得见,过后七日重访”,终于发现了它。一激动,他在对面的石壁上刻下了观后感,还设了密码:入壁五步。

他知道,有缘人会相见的。

167年之后,许力解码了。飞来峰也解码了。

【对话】

记者:除了护宝队,接下来,对飞来峰石刻造像的调查和保护,还有哪些计划?

邵群:现在,我们已经基本和研究飞来峰的学者都续上了“缘分”,他们的研究可以在这里汇集,所以,我们想在这里建一个科普馆,给叁类人服务。

第一类,从小孩子开始普及对飞来峰的认识,做第二课堂。

第二类,市民和游客。很多人来灵隐飞来峰景区,第一个想法是来灵隐寺烧香的,对飞来峰几乎是略过的。即使在现场标上二维码,说明牌写满,也没法像许力老师这样栩栩如生地讲。如果让专家开设公开课,和更多人分享如获至宝的喜悦。现场或许因为文物保护要求和客流量的限制,无法有深入的体验。所以想建一个科普馆,把我们的体悟更多发散出去。

第叁类,我们要提高飞来峰在石窟寺文物保护的学术氛围和影响力,在行业里得到认可。专业人员的交流培训班、现场课,可以和浙大、省考古所联合,每年做一次学术研讨会。

飞来峰是杭州皇家开凿石窟寺的结束,此后,再也没有政府行为的大规模开凿。所以,我们要把这个句号画得圆满。这是我们想做的事情。

文物不能仅仅是文物,那它就是死的,跟现代人之间没有关联。如果它们能够融入现代人的生活,成为现代人生活,或是获取生活记忆的一部分,并伴随着人的记忆往下走,变成了乡愁,成为文化地标,文化记忆,我们想做的,就是这些,成为过去人的记忆,未来人的乡愁。

许力:飞来峰造像和西北四大石窟相比,地位的独特性在于,大量使用天然的石窟洞穴雕刻造像,佛像因地制宜散落于自然山体的各个部位,单体佛像较多。

江南石窟寺的概念,于传统意义上理解的有很大的差别,江南主要是指长江中下游沿岸以及其南部区域,存有大量的石窟和造像,与西北的石窟寺还有一定形式上的差别。

邵群:其实,石窟寺是一个蛮新的概念。江南是没有石窟寺的概念的,在西北才这么提。所以,江南石窟寺文物保护的概念,一直有一些模糊。我们希望在江南树立一个模板,从石刻造像、石刻文字、石刻构造等方面,从广义范围重新定义石窟寺在江南的概念,然后梳理出保护的措施和方案,以飞来峰为试点,构建一个江南石窟寺文物保护的范本。敦煌有敦煌模式,飞来峰模式是什么?这也是我们的梦想。

记者:飞来峰每天都有新发现,但是很多石刻题记,普通人无法接触,无法走近。云冈石窟已经有了黑科技的“复刻版”,在浙大艺博馆展出,飞来峰在科技考古方面,已经有了哪些成果?

邵群:为进一步完善飞来峰整体保护的科学基础,建全客观的文物信息档案,保证保护研究工作的可持续性,我们管理处和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合作,利用浙江大学自主研发的多图像叁维数字化技术,对飞来峰造像及遗迹进行了全面叁维数字化。

目前已经完成了飞来峰造像数字化考古调查工程(一期)工作,一共扫了16龛82尊造像数据保存。接下来的二期工作,还将继续。扫描的不仅仅是造像本身,还包括造像边上的题刻,我希望做整个洞窟的扫描,做到全息。这样,如果游客以后要触摸这些文字,都没有问题。

【多知道一点】

这个有些漫长的故事看到这里,杭州西湖石窟造像的故事,其实才讲了千分之一。如果你有些意犹未尽,不如去书里读读它们,再带上其中一本书,回到现场,对了,别忘了带手电筒,这是访石标配。

读哪些书呢?

钱报记者请来“磨崖叁杰”中的老奚——奚珣强,他列了一份宝藏书单,并为我们划了一句话重点。

《西湖摩崖萃珍一百品》

老奚说:萃西湖摩崖一百遗珍,带上此书徜徉湖山间,就能亲眼看见一部千年西湖史。

《杭州凤凰山摩崖萃编》

老奚说:吴越国王钱镠、南宋开国皇帝赵构的摩崖书迹,尽在此书。是了解杭州古都史的必备书之一。

《杭州花港摩崖萃编》

老奚说:花港所处西湖南山胜境,有司马光、米芾、苏轼、乾隆等摩崖书迹,等您一一找寻,一一对话。

《西泠印社摩崖石刻》

老奚说:西泠印社是杭州乃至中国的文化高地。携此书访西泠,更能读懂百年西泠。

熟悉“三杰”的朋友,应该每周都会追看“至微堂”公号的访石文章, 1个摩崖石刻主题,他们在6个多月里发表了40篇原创文章,其中有很多首次发现和研究,比如最近,苏东坡《表忠观碑》四块残石在杭州的首次发现和复原。

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西湖的山石,这,又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
我们把叁杰的公号二维码放在这里,愿你在这些西湖摩崖的密码中,感受这座城市的内在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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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钱江晚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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